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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路:宝玉引逗琪官考
原创:
王路在隐身
王路在隐身
2020-05-07
贾宝玉和蒋玉菡第一次见面,是四月二十六日,芒种节,在冯紫英府上。
那天,席上生风,宝玉拈了一片梨。梨,谐音是“离”。宝玉说道:这次宴席,规模不大。主人是冯紫英,正客只有宝玉、薛蟠;蒋玉菡和云儿作陪。虽然有些唱曲儿的小厮,但地位很低,不上桌。蒋玉菡和云儿上桌参与酒令。席间,宝玉解手,蒋玉菡随了出来。蒋玉菡出来不是解手的,是要和宝玉说话。宝玉搭着蒋玉菡的手,叫他“闲了往我们那里去”,又说:“还有一句话借问,也是你们贵班中,有一个叫琪官的,他在哪里?如今名驰天下,我独无缘一见。”想想,假如我们初次见某个演员,长得也不错,表露出对她的喜欢时,会不会马上说,“也是你们剧组里,有个某某,她在哪里?如今名驰天下,我独无缘一见”?贾宝玉第一次路谒北静王时,比这还小,而“语言清楚,谈吐有致”。北静王向贾政笑道:“令郎真乃龙驹凤雏,非小王在世翁前唐突,将来雏凤清于老凤声,未可量也。”理由很简单:宝玉已经隐约猜出来,面前这位很可能是琪官。但毕竟不方便问:“你就是琪官吧?”万一错了呢?所以,小小兜个圈子。果真是琪官,那比知道后再恭维“名驰天下”还要好。第一,照例,酒席前,主人是要介绍客人互相认识的。尤其是人数不多的情况下。冯紫英当时是怎么介绍蒋玉菡的?第二,如果宝玉想打听琪官,为什么不在介绍时打听?为什么不在酒席上问,要等到解手时私下问?后来,长史官向贾政告状时说:“王爷亦云:若是别的戏子呢,一百个也罢了;只是这琪官随机应答,谨慎老诚,甚合我老人家的心,竟断断少不得此人。”我们如果在喝酒时碰到新朋友,主人不介绍他的具体职务,只笼统介绍他是某单位的,甚至,更笼统到他是某系统、某行业的,有可能是因为这人有不便介绍的地方。那么,介绍时所用的名字,也未必是他在扮演另外一重身份时常用的名字。可以推知,冯紫英对琪官的介绍,应该是“忠顺王爷驾前承奉的蒋玉菡”,而不是“忠顺王爷驾前承奉的琪官”。宝玉解手时说,“也是你们贵班中”,可见,蒋玉菡的单位——忠顺王府,是酒席上介绍过的。而“蒋玉菡”,虽然是本名,但很不通用。人们只知道“琪官”。宝玉听闻“琪官”已久,却不知道“琪官”本名“蒋玉菡”。后来,长史官告到贾府,也是说,“我们府里有一个做小旦的琪官”。可见,“琪官”更有名。而冯紫英介绍时,说“蒋玉菡”却只字不提“琪官”,含蓄地透露出“琪官”身份的敏感。这样一个身份敏感的琪官,在宝玉出席解手时,尾随了出来。什么目的呢?显然不是巴结宝玉。作为忠顺王爷跟前的红人,能坐到冯紫英酒席上行酒令,蒋玉菡不需要巴结宝玉。他也不是趋炎附势之辈。从宝玉和蒋玉菡的对话中,可以知道,宝玉对“蒋玉菡”兴趣倒不很大,而对“琪官”颇有兴趣。面对“蒋玉菡”,宝玉只是说“闲了往我们那里去”,甚至有点像客套,随即,他就迫不及待打听起琪官来。蒋玉菡笑道:“就是我的小名儿。”宝玉听说,不觉欣然跌足笑道:“有幸,有幸!果然名不虚传。今儿初会,便怎么样呢?”想了一想,向袖中取出扇子,将一个玉玦扇坠解下来,递与琪官道:“微物不堪,略表今日之谊。”确认是“琪官”后,宝玉的反应大不同。现在才跌足说“名不虚传”,可见方才真是“见面不如闻名”了。假如他只是“蒋玉菡”而不是“琪官”,宝玉大概不会送玉玦扇坠。就像薛蟠,和琪官见过十来次,都没有互送过东西。宝玉和琪官,并不是“一见如故”——见面之前,他们早已对彼此有了很多了解,这了解,自然是通过某位共同相熟的人。表面上,蒋玉菡尾随宝玉出去,是要道歉。实际上,是想和宝玉真正认识——作为“琪官”认识。琪官也知道,宝玉很想和他认识。他们都相熟的那个朋友,可能不是北静王——否则,琪官不太可能拿昨天北静王刚送他的茜香罗汗巾子给宝玉。但也许那人和北静王府有密切关系。这个相熟的好友,是联系宝玉、琪官的重要纽带。二人在见面之前,就已经通过他很了解对方了。这是二人初次见面就如此亲密的基础。他们借解手的机会,私下确认身份并相赠礼物,也透露出琪官身份的敏感。——公开赠礼是没问题的,宝玉和薛蟠、冯紫英、云儿都不是第一次见面(云儿连宝玉的丫环叫袭人都知道),给初次见面的蒋玉菡赠个扇坠有什么妨碍呢?由此,隐隐知道,琪官的身份,以及琪官面临的问题,是不适合在酒席上公开讨论的。但宝玉又非常关心琪官。结合后面发生的故事——没过几天,琪官就从忠顺王府消失了,我们就更能理解,二人为何要躲着旁人相认。忠顺亲王府的长史官来到贾府,向贾政告状,说宝玉引逗琪官,是五月初六。十天中,宝玉出过几趟门呢?书上明确记载的,只有两次:五月初一,清虚观打醮;五月初五,薛蟠请客。蒋玉菡从忠顺亲王府消失,是五月初一之后的事。长史官说,“我们府里有一个做小旦的琪官,一向好好在府里,如今竟三五日不见回去”。五月初一后的几天,宝玉日程很满:初一,清虚观打醮。初二,宝玉在家,和林黛玉生气。初三,薛蟠生日,宝玉没出门。初四,宝玉在家,拿宝钗比杨妃,和金钏调笑。初五,薛蟠请喝酒。初六,宝玉挨打那天,薛蟠依然在外面喝酒。晚上回去,宝钗和薛姨妈都怀疑是薛蟠调唆了人告宝玉,薛蟠非常生气:“你只会怨我顾前不顾后,你怎么不怨宝玉外头招风惹草的那个样子!别说多的,只拿前儿琪官的事比给你们听:那琪官,我们见过十来次的,我并未和他说一句亲热话;怎么前儿他见了,连姓名还不知道,就把汗巾子给他了?难道这也是我说的不成?”四月二十五,薛蟠请客。詹光、程日兴、胡斯来、单聘仁等并唱曲儿的都在,琪官不在。四月二十六,冯紫英作东,琪官和宝玉私下相认并交换汗巾后,被薛蟠捉住,硬要他们拿出来瞧瞧,两人都不答应,薛蟠也不肯依,直到冯紫英出来才解开。可见,琪官对薛蟠印象不好,也不太买他的账。因此,薛蟠五月初三过生日,初五请客,琪官应该都不在。况且,当时琪官已经从忠顺王府消失了,如果突然出现在薛蟠宴席上,长史官很容易打听到,不会“各处去找,又摸不着他的道路,因此各处访察”。注意长史官的话,“一向好好在府里,如今竟三五日不见回去”——这表示四月底的几天,琪官是“好好在府里”的,不然就是“七八日不见回去”了。宝玉是不可能到忠顺王府找琪官的。四月二十六那天,宝玉对蒋玉菡说,“闲了往我们那里去”。可见,蒋玉菡平时在忠顺王府,如果宝玉想和他相见,最合适的地方是贾府。那些天,琪官肯定没去过贾府。否则,宝玉怎么可能在长史官刚来告状的时候说:“实在不知此事。究竟连琪官两个字不知为何物,岂更又加引逗二字!”说着便哭了。这样说,加上哭,表明很有可能,这些天来,宝玉确实没有再和琪官见过面——宝玉也是委屈的。前面分析过,宝玉和琪官之间,一定有着某个非常亲厚的朋友——二人认识前,就已通过那人了解了彼此。四月二十六日,冯紫英席上,宝玉之所以没有公开问琪官,暗示出,甚至早在那时候他就已经了解到琪官在紫檀堡买房的事了。或者,也不排除是在初五薛蟠的酒席上,听那位相熟的朋友私下说的。相比起来,前一种可能性更大。琪官想从忠顺王府逃开的事,想必在四月二十六日前就开始绸缪了,当时,宝玉虽然还没见过琪官,但已经从亲厚好友那里得知了这消息。这样,就更能解释为何二人初次见面就亲密异常——宝玉不敢太亵渎,先解下扇坠儿,而蒋玉菡直接把茜香罗给他——说毕撩衣,将系小衣儿一条大红汗巾子解下来,递与宝玉道:“这汗巾子是茜香国女国王进贡来的,夏天系着,肌肤生香,不生汗渍。昨日北静王给我的,今日才上身。若是别人,我断不肯相赠。二爷请把自己系的给我系着。”注意,这是蒋玉菡向宝玉提出的要求,若非他深知宝玉的底细,怎么敢提这种非分的要求。而且,这暗示着:也许那时候,蒋玉菡已经决定走了。这一回,二人见面前,宝玉是不知道蒋玉菡要去的。而蒋玉菡,很可能知道宝玉要来,“今日早起方系上,还是簇新的”,表示可能蒋玉菡有预谋地要和宝玉见一面,赠了礼物,然后就此别过。这回客是冯紫英请的。前一天,在薛蟠处,冯紫英很忙,但特意去喝了两杯,然后马上走,显得有些不合情理,他当时说,“二则还有所恳之处”,也许,我们可以把这“所恳之处”理解为蒋玉菡请冯紫英帮忙安排一场和宝玉相见的机会。宝玉听了这话,不觉轰去魂魄,目瞪口呆,心下自思:“这话他如何得知!他既连这样机密事都知道了,大约别的瞒他不过,不如打发他去了,免得再说出别的事来。”这表示,宝玉除了知道琪官在紫檀堡有房,还知道“别的事”,这“别的事”,恐怕就是琪官预谋逃出忠顺王府之事。于是宝玉说:“大人既知他的底细,如何连他置买房舍这样大事倒不晓得了?听得说他如今在东郊离城二十里有个什么紫檀堡,他在那里置了几亩田地几间房舍。想是在那里也未可知。”这里说“听得说”,应该不是撒谎,就是听亲厚的朋友说的。贾宝玉既是招供,也是为蒋玉菡开脱。蒋玉菡买房,是逃跑计划的一部分,是瞒着很多人的。宝玉把它往轻巧了说,恰是要淡化蒋玉菡的逃跑。不是宝玉系在腰里被看见了——一者,从外面是看不到的;再者,那条汗巾子宝玉没系,回来第二天就给袭人了,袭人解下来掷在空箱子里了。长史官知道,是因为他打听到了。宝玉和琪官交换汗巾子的一幕,薛蟠看见了,后来,冯紫英出来调解。当时云儿也在,还有一些唱小曲儿的。因此,没法不传出去。书上说,不是薛蟠传的。也不太像冯紫英传的。很有可能,是妓女云儿或唱小曲儿的传出去的。于是,二人交换汗巾子之事,就人尽皆知了。因此,长史官说,“这一城内,十停人倒有八停人都说,他近日和衔玉的那位令郎相与甚厚”。“相与甚厚”,不能说错,因为宝玉早就知道蒋玉菡的秘密,甚至是在二人相见之前。而二人的见面,也许迄今只有一次。也许暗示着,蒋玉菡这时已经打算一走了之了,故在走之前设法与宝玉见一面。蒋玉菡一旦逃跑,自然不能再唱戏了,那么,今后的衣食怕是也要发愁。接下来:“女儿喜,灯花并头结双蕊;女儿乐,夫唱妇随真和合。”“席上生风”时,蒋玉菡说:“这诗词上我倒有限。幸而昨日见了一副对子,可巧只记得这句,幸而席上还有这件东西。”说毕,便饮干了酒,拿起一朵木樨来,念道:“花气袭人知昼暖。”此时,蒋玉菡知道宝玉,而宝玉还并不知道他就是琪官,“昨日”“可巧”“幸而”,没准儿是对宝玉的暗示吧!而“花气袭人知昼暖”这一句,可以说呼之欲出了。蒋玉菡说完,“众人倒都依了,完令,薛蟠又跳了起来”。众人,自然是冯紫英、宝玉、云儿。冯紫英不知道宝玉的丫头叫袭人;云儿知道,但没提;宝玉自然是不说的。等薛蟠说出“袭人可不是宝贝是什么”时,指着宝玉,宝玉还是没说。云儿说了。蒋玉菡起身赔罪。在蒋玉菡说出“花气袭人知昼暖”后,很快,宝玉就出席解手了。在还没有百分之百确认琪官身份时,宝玉拉着他的手,第一句是,“闲了往我们那里去”,这对一般的人,也许是客套的邀请,但对琪官来说,也能包含双关的意思:“必要的时候,就躲到我们那儿吧”。十天后,长史官告状说,“公子也不必掩饰,或隐藏在家,或知其下落”,正和“闲了往我们那里去”能对上。宝玉和琪官之间,人所共知的,赠汗巾一事,也是薛蟠酒后说宝玉“招风惹草”的证据,这是薛蟠能说的最大尺度了。“雨打梨花深闭门”,这些天,宝玉又何尝再见过琪官!想来,宝玉也许是偶然听闻一个优伶想要挣脱被束缚的命运,而同情他、有心帮助他,却被世人皆认作“引逗”。可是,宝玉能帮上琪官什么?贾府不可能容许琪官藏身——贾府容得下被抄家的甄府藏匿家财,却不可能容许别府的优伶反抗自身的命运。宝玉也无法提供金钱上的资助——他的月钱都不由自己管。能赠人的,不过是一块扇坠儿,一幅字画之类。为此,倒挨了顿毒打,落得“流荡优伶”之名。不过,这并不冤。毕竟,他知道琪官的秘密。匹夫无罪,怀璧其罪;众女嫉余之蛾眉兮,谣诼谓余以善淫,信哉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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